[影評]《五月雪》影評


作為第一部獲准在馬來西亞上映的513主題電影,在《五月雪》還沒有獲准在馬來西亞上映前,張吉安導演有在新加坡草根書室辦了兩場電影講座,一場談北馬華人的鄉野傳奇和《南巫》,另一場就是談五一三以及《五月雪》的拍攝花絮。張吉安導演兩場都講得很精彩,也可以看出他的用心。

當時張吉安導演就有提到正在嘗試申請在馬來西亞上映,但大家都不抱期望,我還想著要不要在新加坡觀看(也不需要被馬賽克和消音),只是最後沒有成行。

沒想到回來馬來西亞後就收到消息,《五月雪》成功在馬來西亞上映了。

寫在電影前

五一三事件,就是一場發生在馬來西亞的種族衝突事件,起因是1969年馬來西亞全國大選,在野黨的得票率第一次超越執政黨,在野黨和支持者便在5月11日時進入吉隆坡遊行慶祝,卻惹怒巫統的激進黨員,於是他們也舉行遊行。兩個遊行隊伍在5月13日碰面,最終釀成流血衝突。

在這場種族衝突後,513就變成馬來西亞一個無法提及的數字,跟台灣的228、中國的8964一樣。諷刺的是,馬來西亞過往的執政黨(AKA國陣)卻常常用種族衝突來威脅華人要投給執政黨,便成為一種弔詭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這點就跟228和8964很不一樣。

我小時候對大選的其中一個印象,就是要乖乖待在家裡,確保國陣獲勝了,才可以出門。甚至2013年和2018年馬來西亞大選時,我爸都叫我投票後就留在家裡幾天不要出門,這都是因為513的慘痛經歷帶來的政治PTSD。

不過在馬華書寫這塊,因為政府的不重視,反而給予了馬華文學特殊的自由性,包括同志文學、馬共文學,以及513的主題,都因為馬華文學的小眾,反而讓馬華文學可以對這些題材進行書寫,相對而言較少收到禁錮。以513主題而言,這幾年就有看到市面上出現《513文件解密》、《在傷口上重生》這類探討513歷史的書籍,也有賀淑芳的《蛻》以513事件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它們在出版方面都沒有遭遇太大的漣漪。

前不久季風帶書店邀請書寫馬共題材的新馬作家——海凡前來辦新書分享會時,主持人龔萬輝就有提到說「馬華文學有一種不被關注的自由」,雖然他主要是指馬共的題材,不過放在513也是很適當的說法。

但來到影視方面,卻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影視的推廣較為大眾。上述的活動之中,龔萬輝也有提到《五月雪》和賀淑芳的《蛻》在面市時的難易之別。也因此我原本是認為《五月雪》無法在馬來西亞上映,畢竟也不是第一部由馬來西亞人執導但卻無法在馬來西亞上映的電影了。沒想到在送審四次之後,竟然獲准上映。雖然上映的是「噤聲」和「馬賽克」版本,但終究是上映了。也許馬來西亞是有在緩慢前進?

而「噤聲」和「馬賽克」的片段,被網友戲謔為「劃重點」,這當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畢竟在馬來西亞,電影的噤聲、刪減或非常刻意的馬賽克,對我們來說都不是什麼新奇事情。但諷刺的是,作為一部談論513的電影,「噤聲」和「馬賽克」,給我的感覺反而是詭異地達到另一種角度的「完善」。我們從小對513的認知,就是在馬賽克的熒幕後面進行觀看,模糊、禁止言說,彷彿只要不說不看,這些事情就不會存在了。

但事情真的不存在嗎?

電影

在我觀看電影後,就有朋友問我對電影的觀看如何。記得我當時的答复是:「是一部缺點和優點都很強烈的電影。」如果是現在的我答复的話,我會多加一句:「缺點和優點都是同一枚硬幣的反面。」

《五月雪》的劇情簡單,講述主角阿英人生的其中兩天,其一就是513事件的爆發(即便電影中沒有特別述說),在這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另一天則是2018年大選後的5月13日,他嘗試到513罹難者的亂葬崗尋找自己父親和弟弟的墓碑,好為他們兩人進行祭典。

簡單的劇情對應的是長鏡頭補抓的各種畫面細節,以及各式各樣的比喻和隱喻。電影的比喻、隱喻的象徵就帶來了種種值得觀眾深入思考的內容。比如在兩天中都出現的竇娥,比如下跪喝下馬來蘇丹洗腳水的明朝皇帝等等。

(電影的比喻和隱喻有很多人都有提及,就不贅言。)

但我自己個人的觀影感受是,這些比喻和隱喻其實跟電影的節奏完全無法契合,很多時候都讓我感覺出戲。舉兩個戲中的例子,第一個是馬來蘇丹騎著大象出場的時候,那一段真的是如夢似幻,他手握榴蓮、大象跪下的姿勢、後來的明朝皇帝下跪等等等等,都是很強烈的比喻符號,我相信觀眾看了都有自己的感受。

問題是,這一幕的出現給我的感受就是突兀到一個極致。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大象、蘇丹、皇帝?而且這時的電影劇情是513剛爆發,大家四處逃竄,有人躲起來,有人找尋親人的時候,整個劇情中間突然插入這段夢幻段落,整個感覺就是撕裂。我當時觀影的感受是好不容易開始沉浸在電影之後了,被一個場景直接打回現實。

在劇情中飾演竇娥的普長春戲班班主跑去大華戲院的時候,當然也有很多的比喻和隱喻(竇娥自身的比喻就非常迎合整部電影的主題),大華戲院甚至已經不是比喻了,那就是513的其中一個衝突場所。但是,看到竇娥拿椅子後站在椅子上敲門那一段同樣令我出戲。即便後來看到有人解析時提到這個動作本身可能也是一種隱喻,但當下觀影的時候,真的只會想說「為什麼不拿椅子砸門?」

我並非是認為隱喻和比喻不好,恰好相反,不影響電影節奏的隱喻和比喻很多都令我感到知道深思。比如電影中不斷出現的拿督公,我自己就覺得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比喻。作為在地化的華人信仰,拿督公卻是佩戴「宋谷」,穿著馬來式的上衣和紗籠,以一個很明顯的馬來人形象出現。馬來人形象的土地公被華人祭拜,本來應該是一種文化融合的象徵,但在電影中,配合明朝官員向馬來蘇丹叩拜;以及除了拿督公之外的華人神像被拋棄、殘破不堪,這樣一來,拿督公到底是象徵著文化融合,還是文化霸權呢?

另一個也很有趣但是好像很少人留意到(包括我)的比喻,就是飾演馬來蘇丹的演員也同時飾演了載送阿英的德士司機(我是在看完電影後才從 @九龍大廢up 的影評裡得知這點),總覺得這一個安排也有著導演想要傳遞的訊息,尤其德士司機在不知道阿英是要去513罹難者亂葬崗的情況下,說了許多關於麻風病的患者被家人拋棄的事情,似乎是在暗示即便同時經歷了種族衝突,但馬來人對513的記憶依舊跟華人不一樣。

當然還有更多其它比喻和隱喻都值得進行思考,也確實引起很多觀眾的討論,並且有許多人因此深入了解馬來西亞歷史。只是如何體現這些比喻和隱喻而不至於破壞電影節奏,可能就是另一個問題。

長鏡頭的凝視則是給人一種旁觀的態度,觀眾其實就只是像一名旁觀者冷眼觀看發生的一切。這很難得,畢竟513事件想要拍得多煽情都可以,但張吉安導演卻沒有這麼做,很多時候畫面都極其安靜,是十分節制的拍攝方式。但這樣的安靜畫面,反而會促使觀眾去留意和尋找畫面的細節,並且加以思考。

問題在於,長鏡頭也導致缺點被放大,尤其演員的飾演方式很多時候都令我感到演得太過用力,而太過用力導致的,就是尷尬。很多時候單單聽演員講話,我就尷尬到腳趾用力摳地。那就不是馬來西亞人的說話方式,包括飾演阿英的萬芳的Rojak華語。不要誤會,萬芳明顯非常用心(一個台灣人能夠那麼流利說出我們的Rojak式華語,絕對花費不少精力),但我看到他說話的時候,還是非常出戲,就是一些很細微的地方,讓我的所有觀感都在跟我說,這個說話方式是「錯」的,那並非我們的說話方式。

不過要說最可惜的,應該還是整部電影的調性,依舊是「華人受害」的基調,但這都跟我從長輩處聽來的那鳳毛麟角的513事件略有不同。屠殺華人的馬來人自然是有的,但也並非沒有屠殺馬來人的華人。而我從小聽來的這些許故事之中,也不乏救助對立族群的人,甚至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就是小村落的華人領袖和馬來人領袖一起出面呼籲雙方族群克制自己。但在電影的統一敘事下,這些更為邊緣的歷史真相就此泯滅。

這當然不是導演的責任,但我依舊覺得令人惋惜。無論是我們華人還是馬來人,其實都是這場暴力衝突的受害者(看看之後新經濟政策所謂的「扶助窮困的馬來人」云云達致的結果),如果我們真的要達致歷史和解的話,一味搶占受害者的身份,顯然於事無補。

電影之後

電影終究有個結局,即便是個開放的結局,但我們的人生卻依舊要繼續,所以我們接下來打算做些什麼呢?我們是否還能夠做得更多呢?這恐怕就是我們需要去好好思考的部分。

畢竟電影都出乎意料地在馬來西亞上映了,而也許,接下來,馬來西亞也有機會達致出乎意料的族群和解?畢竟10年前你跟我說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513電影登堂入室在馬來西亞院線上映,就算只是刪減和馬賽克版本,我也會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否能夠達成,還是需要我們腳踏實地的繼續努力。

最後,我想引用《在傷口上重生》的其中一位小組成員——梁友瑄在〈後記4〉的一句話:
「願這個述說只是個開端,只有不斷地述說和對話,我們才有療愈的可能。」

願這部電影只是個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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